Part 1
日期: X月X日 天气:多云转晴
时间永远不可能停留在某一个瞬间,人也一样,旧日繁华现在如镜花水月,想要触碰,却只有一片冰冷的水渍。我囫囵地想着,手指僵硬地握拳,无法张开,好像失去感知的能力了,直到冷风贴着衣领往下窜时,我仿佛才知道冷,突然打了一个寒噤,眼前原本模糊的场景才开始逐渐清晰——云被刀锋割破成片片鱼鳞,每一片鱼鳞都好像是经由黑漆刷过,被潮湿的雨点沾连的沉甸甸,这种闷闷的钝感压抑着我。几乎是无意识的行为,又或许是一种召唤,缠丝的指引牵扯我的方向,我沿着飘满木质香气的台阶拾级而上,指尖轻轻触摸朱红色的台柱,空气中是多云按压下的躁郁气息和石缝里青苔悠悠的草木味道,狭窄的楼道视线被揭开光亮,原本拥挤的心情也仿佛突然能够呼吸般开始大口大口喘气,双手撑在栏杆上,这个无数文人墨客凭栏眺望、弄盏传杯的地方,我感受到一股穿越古今的热意。大江之浪波涌诡谲,层层叠叠乌泱泱的云层边际透露出些许云霞色彩,但只是些许的光亮也让琉璃瓦被映射的有些透明,呓语一般地、浑浑噩噩地,我轻轻念着,“云销雨霁,彩彻区明”,视网膜突然被虹光刺了一下,我突然回头——楼厅中央一柄毛笔架在笔枕上,彩光流转笔身,我鬼使神拆地伸手触碰。
再睁眼,我感觉到漂浮的滞空感,周围是一片青玉的水色。
“少年郎,久闻你才气斐然啊,可否给老叟我题字一幅?”
我抬头,看到一位面容清俊的少年郎,衣服已经洗的褪色,补丁上的针脚细细密密。我感觉到他拿起我,往升腾起雾气的江水里洗擢了一下,沾了墨就想往宣纸上铺去,或许是水太多,抑或是墨太多,更或是少年郎堵塞的思绪无处释放,笔尖墨洇开,我看到一滴清泪落下,混在墨里。
“对不起……我……”少年郎艰涩地开口。
“这有何妨,前面是滕王阁,少年郎不如去那里碰碰运气?”
我看到他沉默着把笔搁下,眼前的青绿山水好像也失了颜色,他慢慢吞吞地转头,回到船蓬中,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笔,变得如此阻塞难写,他把自己关在这小小的乌篷船里,梦里他好像听到悠扬的歌声,渔夫唱的吧,他想。
Part 2
王勃轻轻阖眼,本欲小憩片刻,却与周公相会。
天公待他何其慷慨,天下才华十斗,便有八斗尽数倾泻与他。六岁成诗,九岁作论,饱览六经,通晓医理,十六及第,未冠而仕……少年郎骑马倚斜桥,满楼红袖招,何其得意、何其风光!
戏作《檄英王鸡文》,原是为沛王助兴,却惹圣颜不悦,逐离长安;
任虢州参军,一时意气匿藏官奴,因惧走漏风声,诛之了事,却犯死罪;
幸蒙大赦,性命得保全,父亲却受自己牵连,被贬交趾县令。
梦里忆前尘,再睁眼,已是泪眼朦胧。往事静默,却似片石冷于冰。
他的泪水涨在我的躯壳里,凝滞而沉重。不难想象,此刻的我落在纸上,只能洇出团团水痕,再写不出从前那样华美的文字。
“眼前便是滕王阁了。”老翁的声音惊醒了王勃与我,我们惊诧地发现,竟真的到了滕王阁。眼前的楼阁雕梁画栋、巍峨高耸,此时更是张灯结彩、歌舞升平。
“去吧,你会有所收获的。”老翁撑舟离岸,飘然而去。
王勃迟疑着走向那片繁华。他从前热爱着那般的觥筹交错、衣香鬓影,也曾经凭借着才华与苦心经营跻身其中、占得一席之地,但一朝被贬,功名利禄都成浮云,万般滋味只得自己咽下。他已厌倦了周旋于权贵中、假作长袖善舞模样。
但一夜间舟行七百里,想那老翁定有些神通,滕王阁亦非鸿门,倒也不妨一试。
他这样踌躇着,不觉间已步入阁中。于是他落座席尾,听周遭议论纷纷,道太守要为女婿造势,千金寻代笔已是尽人皆知。
我感到身躯渐轻,几乎想要起舞。我知道,这是王勃将要按捺不住涌出的文思。
Part 3
周遭的觥筹交错不能波及到王勃的思绪分毫。在女婿与宾客们的曲意逢迎之间,王勃似处云端幻境,他就那样一手提起我,缓缓走近筵席之间,缓缓地吟诵出了“豫章故郡,洪都新府……”之文章。王勃那汹涌的文思在我的身躯中流淌,我于是也沉浸其中:我的身躯随着王勃的吟诵起舞,留下长串的墨痕,竟是不知不觉间有宾客为王勃呈上了上好的硬黄纸。
一时之间,席间惟余王勃顿挫抑扬地诵读之音。太守专请来的满座高朋也进入了王勃同样的幻境之中。于是当那些音节从王勃口中迸发出时,经由我的书写在硬黄纸上蔓延开时,似乎整座滕王阁中的人都与王勃共鸣,心中激荡着王勃的情意。
直到——“你是如何进得此地!”那女婿竟是第一个回过神来,脸和脖子涨了个通红。他大声斥责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,想来是怨恨这区区之人竟要坏他好事——抢他风头,阻他名仕路。
恰在此时,“请洒潘江,各倾海陆云尔!”之邀从王勃口中跃出,宾客们陆续恢复了神思,暗自惊叹于此人如何惊才艳艳,理会不及女婿的失态。那女婿见自己被下了面子,震惊之下,忘了再去展示自己那“鬼斧神工”的代笔之作。又见王勃云淡风轻的神采,不由得恶从中来,竟是想凭借着自己的一面之辞,污蔑王勃所作为抄袭!我原以为自己会如从前的许多日夜那样,因着愤怒与不解,骤然感到滞涩不能移,却只觉轻快之意。
王勃轻笑一声,竟是并不将那胡言放在眼中,只朗声道:“诸位,鄙人仍有几言相送!”于是那首《滕王阁诗》就在这样的交锋中诞生了。我知道,王勃耍了个小把戏,他以“空白”代替一个“空”字,徒留那面红耳赤的女婿与仍觉恍惚的宾客们议论不休。
我又被王勃别在了腰间,感受着王勃久别的快意。他似不再在意那不知所谓的罪名、争端,胸中只剩下迸发的诗意与情感。他仍有如此才华,天涯处,何处不为家?又何必苦苦追寻权势不得?王勃丢下那些沉重的忧愁,决意返程。天边的光亮乍现,照在他的身后,也为我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来。
Part 4
刹那间,光芒乍盛,我被那耀眼的光辉包裹。待光芒散去,我揉揉双眼,只见一副雨后初霁,万物如洗之景象。眼前的一切仿佛在被什么冲刷。先前的压抑沉闷似乎被洗去,阳光透过稀薄之云层,洒落大地,形成斑斓之光影。彩虹横跨天际,色彩斑斓,犹如天神之画笔,点缀苍穹。我是不是做了一场梦?
感受着历史的厚重,记忆如潮水般涌来。我好像看到了与王勃相伴的点点滴滴。他的才情、他的失意、他的快意,皆在我心间刻下深深的痕迹。我曾陪他历经仕途坎坷,体会他的落寞与悲怆;曾随他在滕王阁上挥毫泼墨,见证那千古名篇的诞生,感受他的文思泉涌与意气风发;亦曾与他一同共游湖畔,享受着片刻宁静,不谈世事,不谈功名,只谈风月,只谈诗酒……
光影之间,仿佛是时间的恩赐,让我从那场梦幻般的穿越中苏醒。秋风将落叶吹落,这场无声的演出本应用来形容哀愁。我却望见秋日阳光穿透了历史尘埃,乌云消散,天光大亮。我努力回想着。迷雾里,仿佛看见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坐在殿阁内,他挥舞着双臂,高唱“时运不齐,命途多舛”,吟诵“老当益壮,宁移白首之心;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”。转瞬间,迷雾散去,视线里只留下一个豁达超然的背影。我轻念“云销雨霁,彩彻区明”,视线逐渐变得清晰,从此我的世界多云转晴。